她覺得很冷。
緊握著雙手、拇指交扣,兩隻細瘦的手臂放在比她平常桌子要高一點的桌上,因為身體僵硬
的關係,她竟覺得快抽筋了。
離她四個座位旁的男人起身,她這邊的椅子動了一下,晃動讓她不自然的又換了一個仍然
緊張戒備的姿勢。
她是告訴人,離她四個座位旁的男人是被告,彷彿是暗示著她們不論誰對誰錯,就是在同一條
船上的關係,地檢署的椅子居然設計成像電影院般連坐著的長條型椅子,一動一靜都互相牽扯較勁。
她控告他毀謗名譽,因為種種誤會,一個午後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大聲咆哮辱罵、指責她
過世的父親和堅毅的母親沒有好好教育她、再批評她沒資格教育她那兩個可愛的孩子。三字經
和五字經從那充滿酒味的口中連珠炮似的發射出來,脹紅的臉上擠滿扭曲的眉毛和眼睛,誇張
揮舞的手腳直指毫無戒備、驚慌失措的她。
一共二十六分鐘,她慌到沒有拿出手機錄音,一手護著她的孩子,一手防著他動手打人,孩子
提醒她:「媽媽,我去報警。」她還怕激怒他,示意孩子不要說話。
鄰居越聚越多人,終有人把他勸離,她回到家,安撫孩子,發現孩子比她想像得害怕,小小的
臉蛋沾滿淚水,「媽媽,他為什麼要罵你?老師說不能這樣大聲說話。」打電話給在外地出差的
老公,決定要報警處理,帶著社區監視器側錄到的畫面到警局報案。
路上遇到大陸山西關公出巡來這小鎮,迎神的車隊及歡迎的人群眾多,又是鞭砲又是鼓聲,咚咚咚
砰砰砰的讓人情緒愈發不穩,街上的群眾讓她們寸步難行,她邊緩步前進邊跟關公告狀,請關公要
好好保佑她。到了警局發現所有的警員都在路上維持秩序,一個留守的警員問了她大概的情形後,
請她在旁邊稍坐,這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。值勤後陸續回來的警員看她帶著孩子,每個都關心似的
問一兩句,卻沒人為她做筆錄,原來她今天只能報案,要再約一天來做筆錄。
晚上她帶著孩子上館子吃豬腳去霉氣,小菜、豬腳、乾麵、湯麵擺滿桌,孩子津津有味的吃著,
「媽媽,我還想喝蛋花湯!」,跟圓臉和氣的老闆娘加點了湯,沒多久,老闆娘的大兒子顫巍巍、
不是很熟練的端了湯來。她示意兩個孩子後退一下,好在擁擠的小桌上放那碗熱湯,結果老闆娘
的大兒子身體一歪、手一滑,半碗滾燙的湯傾倒在她細瘦的手臂上,湯汁迅速流過她的手臂、
她反射性的甩開,黃澄澄塊狀的蛋花還牢牢貼在她的手上。
下午進警局、晚上進急診,今天真是夠了。
二度燙傷,熱湯流過的地方整片發紅浮腫,黏住蛋花的手部出現整片水泡,她沖冷水沖到出現幻聽
的症狀,一直覺得耳朵充滿嘩啦啦的水流聲,連珠炮似的辱罵聲言猶在耳,再加上迎神的鞭炮和
鼓聲衝擊耳膜及心臟,她真的不能再承受更多。
手很痛,一離開水就痛,醫生說要沖到不會痛再包紮,領過藥,手包紮的跟木乃伊沒兩樣,她一身
疲憊又狼狽的回家。到了樓下,孩子不敢搭電梯,「媽媽,會不會遇到那個人?」她也怕,故做鎮定
的說:「不會,我們已經報警,他不敢對我們怎樣。」心想報警又怎樣?筆錄都還沒做,搞不好加害人
渾然不知、已經呼呼大睡,被害人卻受苦受難擔心害怕。
三天過去,紅色的斑塊漸漸消淡,飽滿的水泡仍亮晃晃的宣告燙傷的嚴重度,像極了她受傷的心,
被罵的詞語快要模糊,害怕跟恐懼卻無時不在,甚至與日俱增,不斷擔心孩子跟自己的安危。
三個月後,地方法院檢察署的刑事傳票寄達,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庭上哭泣,就像那天做筆錄時
一樣,她告訴自己要勇敢捍衛自己的權益,哭泣和生氣不能解決問題,老公握住她被燙傷的手,
給她鼓勵。
燙傷的水泡在撐到最大之後破掉,淺褐色的汁液流出,底下新的皮膚漸漸長好,上面乾涸死去的水泡
皮膚斑駁脫落,她每天塗含矽的除疤藥膏在淺淺粉紅色的嫩皮上,一天兩次,含矽的藥膏在她的新生
皮膚上形成薄薄的膜狀物,保護她的疤痕不要隆起、不要紅腫。
燙傷最深,也就是水泡最腫、傷口最慢癒合的部分,在醫師及她的細心照料下,還是長出紅紅、形狀
不規則的增生性疤痕,過度增生的螺旋狀膠原蛋白,纏繞著血管及神經,時不時就刺癢抽痛一下。
半年內的疤痕,未完全穩定,治療效果較佳,醫生幫她在增生性疤痕處注射類固醇,藥水經由針頭
滲透到皮膚裡的膠原蛋白,產生一種撕裂的疼痛,藥水的浸透潤澤,漸漸撫平她的疤痕。
有什麼可以讓受傷的心快點復原呢?也許公平正義是一帖良藥。